第34章
關燈
小
中
大
第 34 章
冬去春來，碧霄初霽。
天剛擦亮，幽靜巷子裏的晨曦盡頭，緩緩行來一個娉婷女子，足行無聲，步步生蓮。
淩晨的春日，依稀有幾分濕潤寒冷，女子身披鶴羽兜帽大氅，一張白皙如玉的臉被遮了大半。因身形過於單薄，那大氅罩在她身上，只覺得空空蕩蕩。
走了些路程，她許是熱了，擡手摘下兜帽，一頭黑發高高挽起，鬢邊別了朵鮮嫩的玉蘭，還掛著剔透的漣漣水珠，幽香潔凈。
一雙漆黑杏眼沾著水汽，無悲無喜，叫人難以辨出她情緒。
薄霧被風吹開，女子身後還跟著兩名女使。
見她臉頰被寒風吹紅，那兩名女使不約而同快步上前，神色焦灼為她重新戴好了大氅的兜帽，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使低聲勸慰道：“夫人，王妃那邊……您別往心裏去，她也不過是趁著世子去了京師會考，家裏無人，才敢這樣跋扈。”
另一個女使也道：“對啊夫人，等世子回家，必定會為您做主的。”
唐莞微微一嘆：“世子回來，也不必和他說，免得他又去那位跟前替我說話，沒得倒教那位老祖宗更記恨我。”
轉眼間，她嫁入永王府已有數月，自從那次她將王妃婆母送來的丫頭轉手給了二房的老五，這段時日，王妃婆母那邊倒是偃旗息鼓了一般，也沒有再生什麽幺蛾子。
畢竟，前陣子王府上下人人謹慎，諸事都以趙思騁的殿試會考為重，並不想徒生事端，攪了他備考的心思。
但數日前，趙思騁才與她辭別了進京去，永王妃就喚了她過去問話，還盡挑一些刁鉆的難以回答的話來難她。
唐莞心思敏捷，躲過了她的一系列刁難，昨日，永王妃又讓鄒媽媽送來一籃子香燭，說是讓她起早去玉佛寺上香，一是祈求夫君榜上高中，二是祈求早日懷胎，為皇家宗室開枝散葉。
才入春，禮佛之人少之又少，哪裏需要人特意起大早去上香。
無非是平白折磨人罷了。
唐莞沒有讓永王妃知道的是——她早已有了半月身孕，在趙思騁去往京師前，就讓王府的高大夫查了出來。
但趙思騁怕府裏有人使壞，便緊鎖了消息，不讓第四個人知曉。連唐莞的貼身女使如今都還以為她腹內空空。
本來永王妃還安排了車馬，說要將唐莞親自送去玉佛寺。
但唐莞心中總覺不安，便帶著翠娥翠英從側門出來，特意避開了永王妃備好的馬車。
因回得娘家去也並不算遠，唐莞想著直接從娘家借了馬車，起碼車夫還可信一些。
卻是累個半死走回娘家門口，朱漆大門緊閉，只留了個小廝和一條大黃狗看門。
見小廝與看門犬都窩在門墩邊打盹，唐莞身後的翠娥咦了一聲：“按說現在正是老爺去府衙的時辰，怎的府門都不曾打開呢？”
說話間，黃狗雙耳揪動，率先爬了起來，唐莞美目淡掃，漆黑的眼定定朝那大狗瞧了一眼，狗立時耷拉了耳朵，昂了一聲，又重新趴回地上。
小廝揉著眼，打了呵欠站起來，眼睛還未完全睜開：“來人是誰？”
唐莞盈盈站定，嗓音清潤甘甜：“我才出嫁不過半年，如今府上就不認得了？”
小廝嚇了一跳，忙看清了，一時急道：“原來是姑娘，小的該死小的該死，姑娘您莫怪，老爺大娘子半月前就帶著三郎去了幽州老宅，大郎昨日又陪著錢娘子與小哥兒去了老丈人家，府裏人員無出無進，小的這才怠懶，望姑娘莫怪。”
唐莞聞言略有吃驚：“竟這樣不巧？都不在府裏？”
“是啊，府裏如今是蔔管事看家，”小廝恭維笑著便要去開府門，“姑娘怎的是走回來的，既是回來了，便進去歇歇。”
“罷了，那府裏的馬車還有麽？”
“府裏統共三架馬車，老爺那兒去了兩架，大郎那兒用了一架，如今是沒了。”
唐莞聞言，只得轉身離開：“既是沒有那就算了，也真是，爹與娘親去幽州老宅，也不與我知會一聲……”話音突然一頓，她忽然回過神來，“哦，原來我早已嫁出去，不再算是唐家人了。”
這話聽得翠娥翠英雙雙心裏一酸，卻見唐莞神色落寞，獨自走了。
既是沒馬車，唐莞也不打算去那城外的玉佛寺，走了一截路，正是一條空蕩巷落，她便開口吩咐道：“翠英，你將籃子裏的香燭放到那樹下去，只當去過寺裏了。過會兒我們在外頭逛一逛，到午後了，再回府。”
翠英原也擔心自家夫人體力不支，一時應下道：“是，都聽夫人的。”
“咱們現在去西市，”唐莞瞧了一眼日頭，“過會兒天大亮了，人就多了，我們買三頂鬥笠面紗，也別叫人認出來。”
她心中對永王妃不滿，總想著尋個發洩才好。
因想到上次給老五送了四個丫頭，逼得那小妾柳兒氣的牙癢癢，唐莞心中又橫生一計，去了西市後將鬥笠面紗圍上，帶著翠娥翠英便往東條巷的方向行去。
那東條巷是整整一排的秦樓楚館，唐莞這舉動直把身後的兩個丫頭嚇得臉色發白。翠娥急忙從唐莞身後拉住了她，低聲急道：“夫人！您去那地方作甚！”
唐莞站在巷子口，緩緩回身瞥她們：“你們若是怕，便在此處等著，半時辰後我便回來。”
翠娥翠英愈發不肯，硬著頭皮道：“我、我們隨夫人進去便是。”
唐莞舉目望去，巷子裏冷冷清清，想必是天已亮，恩客已盡數離開。
若是再早幾個時辰，或是晚幾個時辰，這條巷子的繁華面貌才該被完全展露於人前。
這東條巷是越州最繁華的胭脂香粉地，滿城權貴名流文人雅士，都以來這兒喝上溫香酒，抱了軟玉懷為此生極樂事。
她先前找府裏的婆子問過，柳兒出身在這巷裏的香華樓。唐莞帶著身後哆哆嗦嗦的丫頭，一路找過去，在第五家時終於認出那三個燙金的大字招牌。
隔著面紗，唐莞冷冷朝看門的小廝道：“我要見你們管事的。”
小廝一聽是個女子聲音，不耐煩地揮手：“去，哪兒來的小蹄子，也不看看現下是什麽天色，咱們管事的趙二爺忙了一宿，此時不得歇著？”
唐莞淡淡道：“我再說一遍，我要見你們管事的。”
小廝見她不為所動，姿態又是極為高貴，吃不準她是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的正室娘子，專程來揪自家夫君的相好，一時又有些躊躇起來。
唐莞身後的翠娥見這小廝與夫人僵持起來，忍不住斥道：“你這眼睛是白長在腦袋上不成？！敢攔我們夫人的路，是嫌自己的命太長？！”
這偌大越州，官宦人家的婢女只稱自家主母為大娘子，年紀輕輕就能稱夫人的，只怕是少之又少。
小廝在人堆裏活了十來年，慣會見風使舵，立馬擠出一臉的諂笑：“哎喲姐姐你說的哪裏話，小的方才也是擔心咱們的趙二爺才歇下，打攪到他老人家清夢不是？那既是夫人堅持要見，小的哪有阻攔之心？只是咱們這香華樓……也不是隨隨便便就……”
唐莞淡淡打斷了他：“二兩銀子，夠了？”
小廝笑著哎了一聲，忙不疊推開了門，彎腰雙手一迎：“夫人，您請進，小的這就上前帶路去。”
進了香華樓裏頭，一股胭脂香粉氣撲面而來，唐莞下意識屏住呼吸，皺了皺眉。
趙二爺就住在院旁的東廂房，順著一道抄手游廊走到盡頭，就是了。
小廝往前頭帶路，一溜兒小跑，在趙二爺的廂房門口站定，連著快速叩了三下門。
房內鼾聲大作，無人應答。
唐莞冷冷道：“開門，進去叫他。”
小廝呃了一聲，前後為難，唐莞見此，便徑直伸手，打算去推門。
那是一雙白玉般的手，正要碰著門，卻又收了回去。
小廝呼吸一滯，他哪裏見過這樣漂亮的手，一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，下意識就幫她將門一把推開了。
門吱呀一聲，聽得裏面有人像是翻了身，含糊道：“這麽大風，去，春兒，給爺把門關上……”
唐莞緩緩開口，一字一句：“趙二爺。”
春寒料峭，唐莞嗓音只如珠玉迸濺，自帶涼意。只聽得房裏頭突然靜了幾秒，隨後那趙二爺高聲嚷了起來：“誰啊！大清早的不見客！”
房裏全是濁氣，唐莞心下嫌惡，並不想多言，卻是小廝忙道：“二爺，是貴客，咱們擔待不起……”
唐莞揚聲道：“這香華樓好大的架子，真是連永王府的人服侍慣了，就不把旁人放在眼裏了？”
小廝一聽了永王府三字，腦門上立時冒出涔涔的汗，一跺腳，一溜煙鉆進了屋內。聽得他跟那趙二爺急急地低語了幾聲，隨後屋內一陣慌亂起床的聲音傳來，方才蠻橫的趙二爺此時連聲氣都低下去，連大襖都未來得及穿，趿著鞋子就跑到了門口，連連作揖道：“夫，夫人是哪位貴客……我這老夥計有眼不識泰山，小梅，你還不趕緊帶夫人去內堂！”
回廊上有個丫頭快步過來，朝唐莞低頭怯怯道：“夫人隨我來。”
唐莞微微一笑，朝翠娥翠英道：“走。”
從東廂房去內堂，要過一條青石板走廊。
廊內潮濕晦暗，長且封閉，此時天亮，燈籠也早熄了，經過這裏，必然是要小心提防，生怕滑摔。
身後的翠娥翠英連連提醒，唐莞卻步態輕盈，每一次落腳都是輕且穩，連鶴羽大氅的擺子都沒有打起來。
走廊雖是沒有照明處，但每五步都嵌了鏤空的菱荷石雕花窗。
唐莞緩步行走，每經過一塊塊雕花的窗口，透進的陽光照得她雪白的臉掩映在面紗之下，幾乎透明，整個人都是發著光。
而那鬢邊一朵玉蘭，更是襯得整個人潔凈朦朧，教人不敢觸碰，又舍不得移開眼去。
小梅在前頭帶路，偶一回頭提醒身後人，卻不經意瞧見如此美景，一時竟是看呆了。這樣的情景，還是小時候做夢，在夢裏見過。
她平常最是能兜住話，可此時心中念頭一滾，脫口便道：“夫人，您莫不是下凡來的神女，怎生的這般美麗無瑕？”
白流光腳步未停，只是輕輕一笑。
翠英捂嘴吃吃笑道：“這小姑娘，倒慣會說話。”
小梅急道：“姐姐說的哪裏話，我說的都是真的……”
她沒有念過書，不知道該如何說出“端麗優雅”一類的詞，一時間急的臉都熱起來，原本前幾日剛下過雨，青石板都生了苔，她沒留意，竟腳下一溜，整個人匍匐摔到了地上。
唐莞嘆氣去扶她：“按理說，你這丫頭該是最熟這條路，怎的如此不小心，摔得疼不疼？”
她這一俯身，面紗揚起，才算是真正意義地讓小梅瞧見了近容。
隔得這樣近，小梅只覺得耳朵眼兒裏轟的一聲——竟有這樣美麗的女人。
唐莞玉面雪白，柳眉淡長，瓊鼻挺翹，那一雙圓且亮的漆黑眼睛如同上等珠玉，掩映在濃密纖長的睫毛底下，稍微一動，簡直如同蒼穹星辰。
小梅一時只顧半張著嘴去瞧她，連呼吸都忘了。
翠娥見這丫頭癡癡的，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，伸手就將她拎了起來：“摔倒了還不快站起來，這樣瞧著我們夫人。真傻。”
小梅聽了話，臉上更熱，低著頭就骨碌爬了起來。
面前的人著實太美，讓她並不敢長久凝視下去，而那人眼底那一抹安靜的笑意，瞧著她時，她也絕不敢與之對視。
小梅繼續在前頭帶路，吭哧了半天，低聲想為自己解圍：“夫人你可真是太好看了些，我從小在這香華樓當差，見過無數的姑娘，可沒有一個人……”
唐莞淡淡打斷了她道：“走吧，總說這些沒用的。”
這話裏早已沒有之前的輕松笑意，小梅心中一凜，知道自己不該拿香華樓裏的姑娘與她做比，一時懊惱自責，忙道：“夫人莫怪，我是個嘴笨的丫頭。前頭再走得十步，便是咱們的內堂了。趙二爺平常便是在這兒接待貴客的。”
唐莞嗯了一聲，隨她去了內堂，又用了半盞茶，方才見到趙二爺急急忙忙小跑進來。
她嘴角一抿，似笑非笑：“趙二爺，你們這兒從前可有個叫柳兒的丫頭？”
她的話裏雖有笑意，卻只是無限的冷，趙二爺一聽柳兒的名字，又想起她先前提起過永王府，心裏砰砰直跳，將眼皮一撩，快快地掃了她一眼。
一張芙蓉面，如同無瑕美玉，黑玉般的眸底始終蘊著一點漆光，雖是笑著，也極為漠然。
趙二爺深吸一口氣，定了定神：“夫人，您莫不是王府五郎的正室大娘子？”
唐莞毫不遲疑點頭：“正是，我今日來，便是替我們老五做個好事，贖了柳兒的賣身契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
冬去春來，碧霄初霽。
天剛擦亮，幽靜巷子裏的晨曦盡頭，緩緩行來一個娉婷女子，足行無聲，步步生蓮。
淩晨的春日，依稀有幾分濕潤寒冷，女子身披鶴羽兜帽大氅，一張白皙如玉的臉被遮了大半。因身形過於單薄，那大氅罩在她身上，只覺得空空蕩蕩。
走了些路程，她許是熱了，擡手摘下兜帽，一頭黑發高高挽起，鬢邊別了朵鮮嫩的玉蘭，還掛著剔透的漣漣水珠，幽香潔凈。
一雙漆黑杏眼沾著水汽，無悲無喜，叫人難以辨出她情緒。
薄霧被風吹開，女子身後還跟著兩名女使。
見她臉頰被寒風吹紅，那兩名女使不約而同快步上前，神色焦灼為她重新戴好了大氅的兜帽，其中一個年紀稍長的女使低聲勸慰道：“夫人，王妃那邊……您別往心裏去，她也不過是趁著世子去了京師會考，家裏無人，才敢這樣跋扈。”
另一個女使也道：“對啊夫人，等世子回家，必定會為您做主的。”
唐莞微微一嘆：“世子回來，也不必和他說，免得他又去那位跟前替我說話，沒得倒教那位老祖宗更記恨我。”
轉眼間，她嫁入永王府已有數月，自從那次她將王妃婆母送來的丫頭轉手給了二房的老五，這段時日，王妃婆母那邊倒是偃旗息鼓了一般，也沒有再生什麽幺蛾子。
畢竟，前陣子王府上下人人謹慎，諸事都以趙思騁的殿試會考為重，並不想徒生事端，攪了他備考的心思。
但數日前，趙思騁才與她辭別了進京去，永王妃就喚了她過去問話，還盡挑一些刁鉆的難以回答的話來難她。
唐莞心思敏捷，躲過了她的一系列刁難，昨日，永王妃又讓鄒媽媽送來一籃子香燭，說是讓她起早去玉佛寺上香，一是祈求夫君榜上高中，二是祈求早日懷胎，為皇家宗室開枝散葉。
才入春，禮佛之人少之又少，哪裏需要人特意起大早去上香。
無非是平白折磨人罷了。
唐莞沒有讓永王妃知道的是——她早已有了半月身孕，在趙思騁去往京師前，就讓王府的高大夫查了出來。
但趙思騁怕府裏有人使壞，便緊鎖了消息，不讓第四個人知曉。連唐莞的貼身女使如今都還以為她腹內空空。
本來永王妃還安排了車馬，說要將唐莞親自送去玉佛寺。
但唐莞心中總覺不安，便帶著翠娥翠英從側門出來，特意避開了永王妃備好的馬車。
因回得娘家去也並不算遠，唐莞想著直接從娘家借了馬車，起碼車夫還可信一些。
卻是累個半死走回娘家門口，朱漆大門緊閉，只留了個小廝和一條大黃狗看門。
見小廝與看門犬都窩在門墩邊打盹，唐莞身後的翠娥咦了一聲：“按說現在正是老爺去府衙的時辰，怎的府門都不曾打開呢？”
說話間，黃狗雙耳揪動，率先爬了起來，唐莞美目淡掃，漆黑的眼定定朝那大狗瞧了一眼，狗立時耷拉了耳朵，昂了一聲，又重新趴回地上。
小廝揉著眼，打了呵欠站起來，眼睛還未完全睜開：“來人是誰？”
唐莞盈盈站定，嗓音清潤甘甜：“我才出嫁不過半年，如今府上就不認得了？”
小廝嚇了一跳，忙看清了，一時急道：“原來是姑娘，小的該死小的該死，姑娘您莫怪，老爺大娘子半月前就帶著三郎去了幽州老宅，大郎昨日又陪著錢娘子與小哥兒去了老丈人家，府裏人員無出無進，小的這才怠懶，望姑娘莫怪。”
唐莞聞言略有吃驚：“竟這樣不巧？都不在府裏？”
“是啊，府裏如今是蔔管事看家，”小廝恭維笑著便要去開府門，“姑娘怎的是走回來的，既是回來了，便進去歇歇。”
“罷了，那府裏的馬車還有麽？”
“府裏統共三架馬車，老爺那兒去了兩架，大郎那兒用了一架，如今是沒了。”
唐莞聞言，只得轉身離開：“既是沒有那就算了，也真是，爹與娘親去幽州老宅，也不與我知會一聲……”話音突然一頓，她忽然回過神來，“哦，原來我早已嫁出去，不再算是唐家人了。”
這話聽得翠娥翠英雙雙心裏一酸，卻見唐莞神色落寞，獨自走了。
既是沒馬車，唐莞也不打算去那城外的玉佛寺，走了一截路，正是一條空蕩巷落，她便開口吩咐道：“翠英，你將籃子裏的香燭放到那樹下去，只當去過寺裏了。過會兒我們在外頭逛一逛，到午後了，再回府。”
翠英原也擔心自家夫人體力不支，一時應下道：“是，都聽夫人的。”
“咱們現在去西市，”唐莞瞧了一眼日頭，“過會兒天大亮了，人就多了，我們買三頂鬥笠面紗，也別叫人認出來。”
她心中對永王妃不滿，總想著尋個發洩才好。
因想到上次給老五送了四個丫頭，逼得那小妾柳兒氣的牙癢癢，唐莞心中又橫生一計，去了西市後將鬥笠面紗圍上，帶著翠娥翠英便往東條巷的方向行去。
那東條巷是整整一排的秦樓楚館，唐莞這舉動直把身後的兩個丫頭嚇得臉色發白。翠娥急忙從唐莞身後拉住了她，低聲急道：“夫人！您去那地方作甚！”
唐莞站在巷子口，緩緩回身瞥她們：“你們若是怕，便在此處等著，半時辰後我便回來。”
翠娥翠英愈發不肯，硬著頭皮道：“我、我們隨夫人進去便是。”
唐莞舉目望去，巷子裏冷冷清清，想必是天已亮，恩客已盡數離開。
若是再早幾個時辰，或是晚幾個時辰，這條巷子的繁華面貌才該被完全展露於人前。
這東條巷是越州最繁華的胭脂香粉地，滿城權貴名流文人雅士，都以來這兒喝上溫香酒，抱了軟玉懷為此生極樂事。
她先前找府裏的婆子問過，柳兒出身在這巷裏的香華樓。唐莞帶著身後哆哆嗦嗦的丫頭，一路找過去，在第五家時終於認出那三個燙金的大字招牌。
隔著面紗，唐莞冷冷朝看門的小廝道：“我要見你們管事的。”
小廝一聽是個女子聲音，不耐煩地揮手：“去，哪兒來的小蹄子，也不看看現下是什麽天色，咱們管事的趙二爺忙了一宿，此時不得歇著？”
唐莞淡淡道：“我再說一遍，我要見你們管事的。”
小廝見她不為所動，姿態又是極為高貴，吃不準她是不是哪個大戶人家的正室娘子，專程來揪自家夫君的相好，一時又有些躊躇起來。
唐莞身後的翠娥見這小廝與夫人僵持起來，忍不住斥道：“你這眼睛是白長在腦袋上不成？！敢攔我們夫人的路，是嫌自己的命太長？！”
這偌大越州，官宦人家的婢女只稱自家主母為大娘子，年紀輕輕就能稱夫人的，只怕是少之又少。
小廝在人堆裏活了十來年，慣會見風使舵，立馬擠出一臉的諂笑：“哎喲姐姐你說的哪裏話，小的方才也是擔心咱們的趙二爺才歇下，打攪到他老人家清夢不是？那既是夫人堅持要見，小的哪有阻攔之心？只是咱們這香華樓……也不是隨隨便便就……”
唐莞淡淡打斷了他：“二兩銀子，夠了？”
小廝笑著哎了一聲，忙不疊推開了門，彎腰雙手一迎：“夫人，您請進，小的這就上前帶路去。”
進了香華樓裏頭，一股胭脂香粉氣撲面而來，唐莞下意識屏住呼吸，皺了皺眉。
趙二爺就住在院旁的東廂房，順著一道抄手游廊走到盡頭，就是了。
小廝往前頭帶路，一溜兒小跑，在趙二爺的廂房門口站定，連著快速叩了三下門。
房內鼾聲大作，無人應答。
唐莞冷冷道：“開門，進去叫他。”
小廝呃了一聲，前後為難，唐莞見此，便徑直伸手，打算去推門。
那是一雙白玉般的手，正要碰著門，卻又收了回去。
小廝呼吸一滯，他哪裏見過這樣漂亮的手，一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，下意識就幫她將門一把推開了。
門吱呀一聲，聽得裏面有人像是翻了身，含糊道：“這麽大風，去，春兒，給爺把門關上……”
唐莞緩緩開口，一字一句：“趙二爺。”
春寒料峭，唐莞嗓音只如珠玉迸濺，自帶涼意。只聽得房裏頭突然靜了幾秒，隨後那趙二爺高聲嚷了起來：“誰啊！大清早的不見客！”
房裏全是濁氣，唐莞心下嫌惡，並不想多言，卻是小廝忙道：“二爺，是貴客，咱們擔待不起……”
唐莞揚聲道：“這香華樓好大的架子，真是連永王府的人服侍慣了，就不把旁人放在眼裏了？”
小廝一聽了永王府三字，腦門上立時冒出涔涔的汗，一跺腳，一溜煙鉆進了屋內。聽得他跟那趙二爺急急地低語了幾聲，隨後屋內一陣慌亂起床的聲音傳來，方才蠻橫的趙二爺此時連聲氣都低下去，連大襖都未來得及穿，趿著鞋子就跑到了門口，連連作揖道：“夫，夫人是哪位貴客……我這老夥計有眼不識泰山，小梅，你還不趕緊帶夫人去內堂！”
回廊上有個丫頭快步過來，朝唐莞低頭怯怯道：“夫人隨我來。”
唐莞微微一笑，朝翠娥翠英道：“走。”
從東廂房去內堂，要過一條青石板走廊。
廊內潮濕晦暗，長且封閉，此時天亮，燈籠也早熄了，經過這裏，必然是要小心提防，生怕滑摔。
身後的翠娥翠英連連提醒，唐莞卻步態輕盈，每一次落腳都是輕且穩，連鶴羽大氅的擺子都沒有打起來。
走廊雖是沒有照明處，但每五步都嵌了鏤空的菱荷石雕花窗。
唐莞緩步行走，每經過一塊塊雕花的窗口，透進的陽光照得她雪白的臉掩映在面紗之下，幾乎透明，整個人都是發著光。
而那鬢邊一朵玉蘭，更是襯得整個人潔凈朦朧，教人不敢觸碰，又舍不得移開眼去。
小梅在前頭帶路，偶一回頭提醒身後人，卻不經意瞧見如此美景，一時竟是看呆了。這樣的情景，還是小時候做夢，在夢裏見過。
她平常最是能兜住話，可此時心中念頭一滾，脫口便道：“夫人，您莫不是下凡來的神女，怎生的這般美麗無瑕？”
白流光腳步未停，只是輕輕一笑。
翠英捂嘴吃吃笑道：“這小姑娘，倒慣會說話。”
小梅急道：“姐姐說的哪裏話，我說的都是真的……”
她沒有念過書，不知道該如何說出“端麗優雅”一類的詞，一時間急的臉都熱起來，原本前幾日剛下過雨，青石板都生了苔，她沒留意，竟腳下一溜，整個人匍匐摔到了地上。
唐莞嘆氣去扶她：“按理說，你這丫頭該是最熟這條路，怎的如此不小心，摔得疼不疼？”
她這一俯身，面紗揚起，才算是真正意義地讓小梅瞧見了近容。
隔得這樣近，小梅只覺得耳朵眼兒裏轟的一聲——竟有這樣美麗的女人。
唐莞玉面雪白，柳眉淡長，瓊鼻挺翹，那一雙圓且亮的漆黑眼睛如同上等珠玉，掩映在濃密纖長的睫毛底下，稍微一動，簡直如同蒼穹星辰。
小梅一時只顧半張著嘴去瞧她，連呼吸都忘了。
翠娥見這丫頭癡癡的，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，伸手就將她拎了起來：“摔倒了還不快站起來，這樣瞧著我們夫人。真傻。”
小梅聽了話，臉上更熱，低著頭就骨碌爬了起來。
面前的人著實太美，讓她並不敢長久凝視下去，而那人眼底那一抹安靜的笑意，瞧著她時，她也絕不敢與之對視。
小梅繼續在前頭帶路，吭哧了半天，低聲想為自己解圍：“夫人你可真是太好看了些，我從小在這香華樓當差，見過無數的姑娘，可沒有一個人……”
唐莞淡淡打斷了她道：“走吧，總說這些沒用的。”
這話裏早已沒有之前的輕松笑意，小梅心中一凜，知道自己不該拿香華樓裏的姑娘與她做比，一時懊惱自責，忙道：“夫人莫怪，我是個嘴笨的丫頭。前頭再走得十步，便是咱們的內堂了。趙二爺平常便是在這兒接待貴客的。”
唐莞嗯了一聲，隨她去了內堂，又用了半盞茶，方才見到趙二爺急急忙忙小跑進來。
她嘴角一抿，似笑非笑：“趙二爺，你們這兒從前可有個叫柳兒的丫頭？”
她的話裏雖有笑意，卻只是無限的冷，趙二爺一聽柳兒的名字，又想起她先前提起過永王府，心裏砰砰直跳，將眼皮一撩，快快地掃了她一眼。
一張芙蓉面，如同無瑕美玉，黑玉般的眸底始終蘊著一點漆光，雖是笑著，也極為漠然。
趙二爺深吸一口氣，定了定神：“夫人，您莫不是王府五郎的正室大娘子？”
唐莞毫不遲疑點頭：“正是，我今日來，便是替我們老五做個好事，贖了柳兒的賣身契。”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